大漠风沙淹没了这里所有的喧哗,也飘摇了奔腾的金戈铁马,而那一杯乱世的茶,只有这片疆土狂饮而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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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抵达阳关的时候,阳光正好,路边的小胡杨泛着金黄的色泽,将古道阳关衬托得古朴幽远。城门有士兵把守,他们要查验通关文牒,我从衣袋里掏出此前文书官签好的文牒交给他,士兵验后盖章然后放行。
这一幕,元常或许也曾经历过。
那是1262年前的一个夏天,也就是公元756年,他从渭城(咸阳)那个小旅馆出发的时候是个春天,天空下着小雨,杨柳萌发的新芽被雨水浸润后满目嫩绿,他的一位名叫王维的好朋友送他。
此去前路茫茫,苦寒绝域的险途让王维思绪万千,但他又无法劝止,因为“安史之乱”,略懂兵法的元常被朝廷遣使安西(今新疆库车县境),那是唐朝中央政府为统辖西域地区而设的安西都护府,是边关重镇。
圣旨已领,元常必须前往。
风吹杨柳,细雨蒙蒙,在元常居住的渭城小旅馆,一张方桌,或许还有一碟花生米,三个小菜和一壶热酒,他与王维对饮小酌,说着过去,也说着未来,尤其是明天要启程的路途。
对于元常将要踏上的行程之险,王维十分清楚,当年(开元二十五年,公元737年)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大逸战胜土蕃,他以鉴察御史的身份出塞西域,慰问将士,一路目睹了边塞之途的荒凉与悲苦,赤赤黄沙漫漫戈壁,一连数日荒无人烟,元常独自一人,如何能走出大漠?但是作为朋友,他也只能举杯祝愿。
还能说些什么呢?再喝一杯酒吧,此去出了沙洲阳关,或许就再也不能相见了。
挥手告别,元常打马而去,一路向西而往。
风餐露宿,穿过荒原,走过戈壁,然后是漫漫黄沙。烈日暴晒的大漠几乎要把人烤干,当元常快要渴晕的时候,他看到了一个垛口,上书:阳关。
他下马,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,牵着马走进关城,士兵查验了他的通关文牒之后,带他装备了干粮和水。他不敢停留,他还要赶路。
走出关城,元常回望了一下烈日中的城楼,不知怎地,他忽然想起了好友王维,想起了王维送别他时候说的话:渭城朝雨浥轻尘,客舍青青柳色新。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。
何止是无故人呵,这漫天的黄沙,无边的戈壁,连一株小草都不曾有过,但,又有什么办法呢!
2
当然,元常不是第一个独过阳关的人,不同的是,这个男子和元常行走的方向正好相反,他是从西域回到中原,途径阳关。这个男子途径阳关的时间,距离元常已有110多年。
那是贞观十六年(公元641),他从印度那烂陀寺溯恒河西北而行,过印度河上游,经阿富汗喀布尔河流域进入吐火罗国,越过葱岭,至揭盘陀国(今新疆塔什库尔干),然后再经过7个国家到达罗布泊,穿越无人区之后抵达沙洲(即敦煌)阳关。
现在你已经知道了,这个男子就是玄奘。
行走数万里的玄奘实在太累了,当他看到阳关烽燧,就像看到洛阳的城墙,面露欣喜,双手合十,那一刻,他的内心安稳而踏实。
十几年前偷渡出关的惶恐已荡然无存,都十几年前的事了,谁还记得他偷渡呢,边关的战乱那么多,况且,他也不是从阳关偷渡出境,当年他是从北边的玉门关,在当地人的带领下绕过十几个垛口才顺利西去。
此刻,城门上方的“阳关”两个字已足以让他放下所有的包袱,此前经历的所有生死也都烟消云散,进了关,就意味着到家了。
我们已经无法知晓他经历了怎样的磨难,更换了多少匹骆驼,我们知道的是,他此行一共带回佛舍利150粒、佛像7尊、经卷657部。
就这样回去吗?脚下的这片土地也是佛教圣地呵,要不要去探访下莫高窟,拜访下小雷音寺?但是去哪里休整一下呢,总不能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前去参访吧。
黄昏,有钟声从沙州城外传来,是一个寺院,很小的寺院,叫报恩寺,方丈热情地接待了玄奘,他们促膝长谈,讨论佛经,漫天的流沙已不存在,边塞的荒芜已不存在,疆场的征战已不存在,存在的只有祥和与安定。
第二天,玄奘骑着骆驼前往莫高窟和雷音寺,场景已无从知晓,据说,他将从那烂陀寺带回的经卷的一部分赠予给了小雷音寺。如今,小雷音寺的钟声依旧,玄奘已成为传说。而当年赠予的那些经卷,或已化作大漠经久不息的朗朗梵音。
3
和玉门关一样,阳关建于汉元封四年(公元前107年)左右,曾设都尉管理军务,自汉至唐,阳关是丝绸之路南道上的主要军事重地和途经驿站,是通西域和连欧亚的重要门户,出敦煌后必须走两个关口之一。史料记载,至少在三四千年前,这里是绿洲盆地,水源充足。
汉朝时,西出阳关,沿着当时尚有水源的罗布泊北岸,可以到达著名的西域古国楼兰,一直北行与古丝绸之路北道相接;或从罗布泊南岸西行,再沿昆仑山北麓西行,可到且末、精绝、于阗等国。
作为边关,这里的历史上同样充满了厮杀与争夺,自西汉以来,几乎每个王朝都把这里作为军事重地派兵把守。多少将士曾在这里戌守征战,就有多家庭少妻离子散,戍边就意味着出征,没有归期,这也引发众多文人墨客遥望阳关为国担忧,为民抒怀。“蜡烛泪流羌笛怨,阳关一曲肠千断”,唐朝诗人冯延巳在酒楼饮宴时,有歌妓在弹唱与阳关有关的曲子,于是挥笔写就《鹊踏枝·几度凤楼同饮宴》。
然而,沧海桑田,一千年仿佛就是一瞬间,罗布泊的水源消失了,罗布泊已变成无人区漫天黄沙;楼兰新娘消失了,楼兰古国已深埋在沙下;棉麻粗布消失了,陶器铁具成了碎片,且末、精绝、于阗国已深埋在沙下。
阳关也已深埋在沙下,哦不,已变作黄沙一把。
如今,当年的雄关只剩下一个突兀的烽燧,孤独地伫立在大漠深处,再也不会有烽烟骤起,和玉门关烽燧遥相呼应;再也不会有人举旗呐喊,也再也不会有杀声震天。大漠风沙淹没了这里所有的喧哗,也飘摇了奔腾的金戈铁马,而那一杯乱世的茶,只有这片疆土狂饮而下。
此时的阳关四周静谧,大地干涸皱裂,砂砾遍野。徒留后人放置于此的那辆战车,点缀着这片大地曾经历的苍茫历史。
站在一处高地远望,当地人称的“古董滩”业已铺满黄沙。据说早年的“古董滩”,人们会捡拾到数以万计的汉代古钱、首饰、玉佩、酒具,以及宝剑、兵器和其它小杂物,所以当地盛传“进了古董滩,空手不回还”。不过,现在只有砂砾、阳光和大漠浩荡的长风……